那些年,那些人,那些老客隆回视窗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老客

作者:袁光祝来源:九龙回首

年农历七月初六,老肖托寨子里一赶集人捎信给父亲,问父亲是否有空,希望我们父子俩去他家里帮帮忙。

老肖年轻的时候和同样年轻的父亲相识在区里办的会计培训班,几十年来一直是朋友关系,不特别亲密也不算疏远的那种。

从年开始,父亲一直在离家十多里路远的白花山营造丰产速生杉木林。那时,老肖是乡林业站副站长,主管造林这一块的实权人物。

那个年代,回乡高中毕业生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搭帮“贵人”相助,顺利招进乡镇机构,成了国家基层工作人员,这部分人有一些由于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因此仕途步步高升,乘风破浪,一点也不逊色于正式大学毕业生。那年我高考落榜,也未能免俗,非常希望自己也能碰上这么一位“贵人”。在父亲眼里,老肖就是我的“贵人”。他的召唤犹如冉冉升起、光芒四射的朝阳,带着无尽的希望。有空没空,这个忙一定要帮。

初九一大早,父亲提了两只老母鸡,我背着大约三十来斤油光光、黄澄澄、清香悠悠的黄米(小米),走了几里路山道到大马路。我推出寄放在亲戚家的自行车,绑好东西,载着父亲骑了一个多钟头到了老肖家。老肖刚好在家,他们夫妻对我们还算客气。遵照父亲路上的嘱咐,我亲热地叫老肖伯父、叫他老婆伯母。

原来老肖找人想买点杂柴,人家却送来满满当当两卡车,不少于两万斤,多数是那种又粗又长的杂木,他们卸下随便收了几个钱就走了。老肖家离大马路还有两百来米田间小路。望着这堆积如山的柴火,他犯愁了,就想到了我们父子。

吃过早饭,老肖的老婆忙着在猪栏楼上、正房楼上、厨房周围腾出好些地方用来堆柴。我和父亲、老肖三个就干起来,一握粗细的杂柴锯成两米左右一截、大条的不但要锯断,还要劈成小块,然后将打理好的柴块背回屋里码放。

骄阳似火,幸好马路两旁有很多高大的苦楝树遮挡阳光,还不是特别难受。这时一位戴着眼镜,穿着洁白短袖衬衫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昂昂乎吹着口哨回来了。老肖不满地看着他,嘟噜:“一天到晚,会这同学、那朋友,无事忙!”老肖告诉我们,这是他儿子小肖,高中应届毕业参加高考就上了本科线,被湘潭师院录取,一家人喜不自禁,唯独小肖说其他院校可以考虑,读师范,当老师,吃粉笔灰,他宁死不干!复读一年,这鬼崽崽居然考上了东北林业大学。老肖用责备的语气说着话,脸上却是满满的荣耀。父亲一脸艳羡,还瞪了我几眼。

好一阵后,小肖捧着一册打开的书,低头看着,慢慢朝我们干活的地方踱来。老肖喝道:“还在晃悠,快来帮忙呗!”小肖来到我们身边,对着我和父亲很礼貌、很优雅地点头,笑笑,然后把书放在柴堆上,和我们一起干起活来,他不怎么说话,也做得慢。老肖好似得到了特别的赏赐,兴高采烈。我瞄了一眼他读的书,《悲惨世界》。

初十下午,老肖对父亲说:“明早要接老客,你们父子还是回去罢。”父亲说:“家里有人会接的,来了就应该帮您把事情做完。”第二天天刚亮,父亲就叫起我,两个人快马加鞭,终于早饭前把柴火全部处理好背进了老肖家里。

这个时候,老肖开始接老客了。只见他走出家门很远,站在路上,双掌合拢毕恭毕敬朝四面鞠躬作揖,口里念叨:“祖公祖婆,太公太婆,爷爷奶奶,爹爹妈妈,一切家亡先祖,晚辈接您们回家啦,回家啦。”然后一面作揖,一面退步朝家里慢慢走,进了堂屋,立即点燃一挂几千响的鞭炮。堂屋神龛前面,桌凳摆好,酒斟好,饭菜上桌,每个饭碗上横架一双筷子,然后点烛、插香、焚烧纸钱。

堂屋门口左边也放一条凳子,上面摆一碗饭一碗菜,一杯酒,架上筷子,也要烧纸钱,据说这是给那些没有归宿的孤魂野鬼享用的。老肖在桌子前毕恭毕敬作了三个揖,又跪下叩了三个响头,嘴里叽里咕噜念叨了半天,大意是说,诸位先祖今日回来,不孝晚辈家境贫寒,佳肴全无,略备薄酒,招待不周,拜请所有先祖老大人、老孺人多多包涵云云。纸钱慢慢焚化,直至完全熄灭,家人才轻手轻脚收拢筷子,米饭倒回饭锅,酒洒在地上,菜收回厨房。然后在桌子中央奉上三杯浓茶,又作了三个揖,老客们第一顿饭才宣告结束。

那天早上,老肖帮着老婆杀鸡宰鱼,炒了很多好菜,他兴致勃勃地和父亲碰了一杯又一杯,仗着酒劲,两个人的话越说越多,也越来越亲密无间。二人皆无比坚信:敬天地自然富贵,奉祖宗必定荣华。从他们的话语中我初步知道,原来自古以来,老客最盼望七月半,平日和清明扫墓时的祭祀,或者你早晚一柱香,晨昏三叩首,老客只能感应得到,根本得不到什么,只有七月半,你敬奉给老客的吃食、钱财尽归老客自己,你给的多,他们得到的就多,他们一高兴,焉有不保佑的道理!他的大学生儿子绅士般的吃饭夹菜,满脸的唯物主义。

父亲多次去过老肖家,碰上他接老客还是第一次。回来路上,父亲感叹,看着人家,这么敬重老客,哪能不享荣华富贵呢!到了家里,父亲和母亲说起老肖家接老客的盛况,真诚检讨了自己几十年来接送老客的态度。认为我本来是全家最有希望吃上“皇粮“的人,复读两届都未能如愿,老客保佑不力也是重要原因,于是郑重决定此后一定以老肖为楷模。

七月十五是送老客回去的日子。母亲忙着舂糯米做粑粑,有的油炸,有的箬叶包了蒸熟,还摘了新鲜蔬菜、水果,都是准备晚上奉送给老客的。父亲要我帮着他裁黄纸,用圆形钱锉在一叠叠黄纸上打出一个个钱模,打好的纸钱折叠起来用黄纸封好,封口写上一个大大的“封”字。封面从右到左,竖写上某某人备冥财一包,上奉某某老大人或老孺人魂下受用,再写上“求判生方”,然后是年月日。我和父亲辛苦一整天,封好写就的“钱包”装满了一只大竹篓。对于“求判生方”四个字,一直不太懂,就请教父亲,他说是求阎王爷,如果自家先祖还在地狱受苦的话,就让他们脱离苦海,上登仙界或转世为人吧。

晚上,服侍老客吃完饭,父亲在神龛前焚烧纸钱,作揖叩首,祈求老客保佑。可是老客不会说人话,不知道他们答应与否,就朝地上甩打竹卦来占卜老客的意思,俗称打宝卦。需要老客保佑家人身体安康,万事顺意,卦片下地,必须卦心一片朝上,一片朝下,这是顺卦;要求老客保佑财气旺相,必须要两片卦心朝上,这是阳卦;要求老客保佑家禽家畜无瘟疫之忧,人丁无病痛之灾,什么水火天灾全部要远离十万八千里,必须打阴卦,就是两片卦心全部朝下。

那天晚上,父亲把我的情况向老客做了详细汇报,祈求老客保佑我贵人相扶、气运一帆风顺,就算不能大富大贵,甩脱犁耙锄头也行。说完要老客赐个顺卦保个周全、保个圆满。卦片丢下,两片朝下,阴卦,这是犯忌的,最不济也应打出个阳卦。父亲很不高兴,也很着急,赶紧叫我也去作揖、跪拜。我在神龛前做了几个揖,在父亲的威逼下,又拜了一拜。父亲接着对老客祷告,今年由于琐事缠身,对您们招待不周,只要您们答应保佑祝娃(我的小名)兴旺发达,明年回来一定加倍敬奉。接着又“威胁”老客,祝娃也是您们的后人,多个人多份力,我一年老过一年,您们不保佑他,让他十分穷困,或有什么问题,那您们、还有我老去以后,哪来大量的钱财贡品呢?说完“啪嗒”一卦甩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顺卦!

然后我们背着一应物品来到屋外的大路边,放下东西,点燃包封、纸钱,燃放爆竹,待纸钱化尽,才收拾东西进屋,关上大门。

因为林业工作,老肖每年都要来我家好几回,每次来父母都将他奉若上宾,我亦奉命恭敬地称他“伯父”。有回谈完公事,父亲请求老肖看在他的面子上,提携我一把,老肖满口答应。

过了一年又一年,老肖一直都没有提携我的意思。或许是真的没有机会吧。父亲脸皮薄,我的脸皮更薄,都不好意思一而再向老肖说起这个事。

后来父亲转而责怪我文不行、武不就,对我越来越嫌弃,我年轻气盛,也没给父亲好脸色,一度父子关系很僵。我那曾经高大伟岸、阳光普照的理想忧郁而伤感地渐行渐远。

白花山,巍巍雪峰山的一支小支脉,也是资江和沅江的分水岭。那时候,我家在那里的造林基地套种了满山满坡的玉米、小米、红豆等杂粮。那里的土壤是千年老土,只要把表土刨送,撒上种子,出苗后及时拔草,比现在大田里用化肥和农药堆积出来的杂粮长势还要茂盛,可以连种三年。

收完稻谷,全家人急急火火抢晴好天气上白花山造林基地收杂粮。为了显示自己并非父亲说的那样没用,我一天要翻山越岭跑两趟。天还没有完全亮就从家里扛了扁担动身。经过白花山主峰旁边的垭口时,我常常会坐在路边歇口气。暖暖的秋阳照在身上,极目远眺,东北方向隐隐约约的山峦下方是一片苍茫的白雾,白雾下方应该是邵阳市的大概位置,顺着那方向远去,还矗立着湘潭、株洲、长沙等一座座热闹的城市,我有一些同学就在那些地方上大学。还有老肖的儿子,一路迢迢奔赴北疆,路上,他定然举止潇洒、步步成诗。上过大学的他们,不可能也不屑于做我这样的事罢,我这样胡思乱想着。身边,落寞和凄冷缓缓升腾。竟无端羡慕起老客来,老客的世界简单明了,没有尘世中那么多的山高水低。

后来,老肖退休了。第二年夏天,老肖在稻田洒农药时,突发脑溢血,不治而终。我唯一的“贵人”从此归于老客。

又一年过去了。那年冬,我的慢性呼吸道疾病越来越严重,医院住院治疗,医师怀疑是肿瘤,要医院确诊。就这样,村里有些人闻风就是雨,纷纷传说我得了癌症,时日不多啦。有人同情但爱莫能助,有和我父母关系不好的人在幸灾乐祸。后来,父亲筹了一笔医院。那天,主治医师要我去化验室取支气管镜检查报告单。我取来报告单,看到上面赫然写着“发现恶性瘤细胞”!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时天昏地暗,人也站立不稳,蹲了下去。天哪,难道癌症真的找上了我?死定了?我才28岁呀。好一阵过后,又想,既然是这样,化验室的医师应该会亲自把报告单送给我的主治医师,怎么就随便把报告单给了我本人呢?于是又看了一眼,原来是“未发现恶性瘤细胞”,那个“未”字写得太潦草,太小,不注意看不清,真是吓死人不怕偿命!

医院给我做了手术。因为缺钱,只好提前出院。由于术后未能好好休养,营养条件又差,出现了炎症迁延不愈的状况。父母看着我躺在床上瘦弱不堪、有气没力,无计可施,本来去省城治病已借了一大笔债,医院治疗,又要花不少钱,老债未还,到哪去借呢?母亲急了,只能跪在堂屋神龛前,痛哭流涕,“老客啊,您们要显灵啊,要保佑您们的子孙啊!……”

不知是老客真的显灵,还是自己体内的免疫系统被全面激活,过了那年七月半之后,在没有得到精细治疗的情况下,我的身体竟然慢慢恢复了健康。父亲对我说:“我就知道你会好的,我这次送老客回去,老客特别高兴,要什么卦打出什么卦。”一年后,我去一山村小学做了代课老师。又几年后,去外面做了很多年农民工。后来还清了债务,修了座木房。三个儿女都在念书、成长。

前年冬天,我的老病犯了,医院住院,被怀疑是周围型肺Ca(肺癌),医院进一步检查治疗。只好转院医院。完善了各项检查化验,最终又一次排除了狰狞的癌魔。

之后一直在老家休养身体,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慢慢觉得,以前的衣服穿着都太小了。村人们见了我,好像不认识似的,纷纷说我胖了,显年轻了,要行老运了。听了人家的话,我当然高兴,可是听到那个“老”字,心头不觉就掠过一阵隐痛。我老了吗?身份证上的数字冷冰冰地告诉我,过了今年冬天,你就是奔六的人了,焉能不老!回首来时光阴,从未感觉到什么岁月静好,然而,恍惚间,年轮已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上悄然划过了五十个圆圈。

只要我在家,越来越老的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我平时早晚要上香,老客回来要敬饭,回去要打发包封。今年七月半,母亲生怕我忘记,把家里那些老客的姓名给我说了一遍又一遍。接着絮絮叨叨,如果不是老客保佑,你只怕早就没有人了

农历八月,身体硬朗的大舅八十大寿,我到他家贺寿。大舅和他两个儿子都是道士。闲谈时听大表兄笑嘻嘻地说,前不久给在省城做大官的某某人做道场,他家人确实出手大方,让他们父子赚了一把。他很会死,死在七月十四晚上,正好赶上中元会。大舅说:“逢上元去世是最好的,赶上中元也蛮好。生有时辰,死有日子,此言不假。”某某人不就是原来乡林业站老副站长老肖的儿子小肖吗?“是啊,你认识?”大表兄问。

真的没想到啊,白云苍狗,当初那个意气风发、一脸唯物主义、读着《悲惨世界》的青春学子,如今已然作古,三年后成老客,享年五十三岁。

我和小肖从那年一起收拾柴火之后,从未见过面,只知道他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城工作。细问才知道,几十年来,他仕途格外顺畅。两年多以前,他如愿坐上了一高级单位的头把交椅。医院检查,居然查出他得了中晚期肝癌!他自知大限已近,今年春节前,托人把老家他父亲留下来的那座老木房修缮一番。然后回到他曾经度过青少年的老房子休养。期间又托乡里一位很有眼光的“地仙”(风水先生)给他相了一块“万古佳城”。这块地就在他父亲老肖的坟墓下方,后龙绵延,案山朝拱,玉水环绕。

羁旅人世为过客,浮生若梦了无痕。

不知道安家省城的小肖可曾像他父亲那样接过老客,送过老客。他唯一的女儿,重点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后来嫁了个德国老公,不知他这个成了外国媳妇的女儿,还会不会到每年七月半给自己的父亲“求判生方”。

乡里老话说,一人一禄,世无无禄之人。禄,可以简单解释为饭碗。同样是饭碗,有的人手上端的是粗糙的泥陶黑碗,里面盛着粗茶淡饭;有的人端着做工考究的细瓷碗,里面盛满得意人生。不同的饭碗,不同的生活,一只碗,一段宿命。

当年,小肖在我心里是神一样的存在;今天,我和小肖,到底谁幸运谁不幸,似乎已经不重要。

无神论者认为,身死如灯灭,没有生命的躯体归于尘土,不过是翠绿了一小片野草,育肥了几丛灌木;有神论者说,人死了,灵魂还在,成了老客护佑他的后代。可是,没有哪位去世了又活过来给世人现身说法,到底有神还是无神。家乡世世代代的人们,就愿意这样接老客、送老客,年年如斯,不厌其烦。

家乡每年的七月十一,老客回家来;七月十五,送老客回归他们该去的地方。他们飘着来,飘着去,像天上云烟,没有烦恼悲戚,没有病痛忧虑,想想也是惬意的。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袁光祝,网名高山秃鹰,69年冬天来到世上的老男人、老农民。没任何头衔可炫耀,无一篇像样文章可示人。喜欢附庸风雅,胡乱拉扯一些文字,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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