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生活参考
作者:赵小薇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夏日鲜果成堆上市,杨梅娇嫩,山竹清甜,脆李爽口,但担得起“尤物”二字的,当数荔枝。
今人常引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的话术,这位文人兼生活家称荔枝为“果中尤物”,与之并列的,还有“笋为蔬中尤物”“月为天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等等。
其实比之更早一些的李渔,就在《闲情偶寄》以“尤物”赞美过荔枝。他说荔枝与天上鲜果(交梨、火枣)没什么区别,“其色国色,其香天香,乃果中尤物”。
大约是因为仙气太重了,人类对尤物总有些想当然的误解,偏颇而有趣。
01.
《红楼梦》中写了不少美物美器,但总记得一件缠丝白玛瑙碟子,因其配得好——是用来盛荔枝的。
第三十七回里,曹公特以笔墨写了此事,说袭人见槅子上碟槽空着,便问起这一件的去处,听晴雯说是给三姑娘送荔枝用了,便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的拿这个去。”
借晴雯的口,才知主意原是宝玉拿的——“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妙在探春的回应,“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
这是“懂得”的好处了。鲜荔枝自然稀罕,以白缠枝玛瑙的碟子配着,红白相间,更衬得果子红润可爱。及至剥了皮去,玛瑙般剔透的果肉又与白玛瑙的质地有着天然的呼应。
兄妹俩关于审美趣味的灵犀,前文也有提及。二十七回上探春央求宝玉出门逛时,替自己买些字画或轻巧顽意儿,要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来。于是宝玉送了荔枝与玛瑙,又赠了颜真卿的字,又精巧,又朴直。难怪探春费心写了一封花笺,谢他“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
不过,也有人拿这封花笺挑错,称曹公犯了“季节性错误”。因信的开头写着“前夕新霁,月色如洗”,是中秋前后的景致,又说这一回开篇交待贾政奉旨出差,于八月二十日起身。宝玉此后“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
有不少红学研究者撰文提及,荔枝全盛是在农历五六月间,中秋前后,鲜果已经下市,是龙眼的季节了。因此赠鲜荔一事,合情但不合时令。
这倒是对荔枝的刻板印象了。荔枝是夏日时令水果,喜高温高湿,产地也相对集中。即便如此,从北纬18°到29.5°,海南、广东、广西、云南、四川、福建、台湾等地也都有荔枝产区。
最南端的海南岛上,如今最早熟的荔枝“桂花香”,早春四月初即上市;而在最北端的四川泸州合江,中国最晚熟的荔枝之一“带绿”,九月中秋前后,依旧上市销售。
如此看来,在月色如洗之时,吃一碟鲜荔枝赏月,怕也不是什么难事。真正犯了“季节性错误”的,不是曹公,而是对荔枝少了些常识的解读者们。
02.
关于荔枝,国人最熟知的诗句大概是这两首——
一是晚唐杜牧写唐明皇对杨贵妃的娇宠: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二是老饕苏轼赞美惠州鲜果: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大约正是因为这几句实在耳熟能详,因此许多国人默认,劳民伤财运荔枝,是杨妃骄奢之罪;而博美人一笑的荔枝,产地就是岭南。
之所以一骑红尘、快马加鞭,是因为荔枝的特性就是不易保存。这从古时荔枝的别称中可见一斑。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中有“隐夫薁棣,答遝离支”之句,“离支”即荔枝,有此名,大约是取其离开枝条就很快变色腐烂之意。
白居易在《荔枝图序》中有更详尽的解读,说荔枝果实“如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色变,是因为果皮组织中有缝隙,水分易流散,高温时还会发生褐变反应,以致失色;香变味变,是因为荔枝果实呼吸作用强烈,很容易腐烂变质。
有史料记载、最早贪恋这一口新鲜的,不是杨妃,而是汉武帝。汉武帝第一次品尝到荔枝,是南越王赵佗献上的贡品。武帝大约是吃美了,攻破南岳后,在上林苑建起了扶荔宫,苦心培育荔枝。然而实在水土不服,吃荔枝最终还是要靠进贡。因此,一骑红尘运荔枝的场景,是自汉代就有的。《后汉·和帝纪》中记载:“南海献龙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腾险阻,死者继路。”这一浩荡又残忍的阵势,直到汉和帝时一个叫唐羌的临武长上书,才算作罢。
因此,一味怪红颜祸水,怕是做不得数。论嘴馋任性,身为男子的汉武帝,才算是一代鼻祖呢。
至于“妃子笑”的产地,如前文提及,作为土生土长的中国水果,荔枝产区虽集中,但也涉及广东、广西、四川、福建等地,因此“妃子笑”到底是不是岭南果,倒也值得商榷。
《新唐书·杨贵妃传》中说:“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驿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
按白居易的说法,即便用心保存,要“味未变”,最长时限也不过四五日。以今日地图查询,从岭南(广州)到长安(西安)走高速还要多公里,多里地,而唐代急驿的极限速度,是日行五百里,如此算来,最快也要六日以上。要在没变味之前到达京师,恐怕很难。
那么,“妃子笑”还可能来自何处?从文人的诗文创作中,似乎可一寻端倪。
唐代荔枝题材的文学作品,多见于于中晚唐时期,其创作中心,集中在蜀地而非岭南。在李唐王朝的二十一首荔枝题材诗作中,蜀地就占据了十二首。
杜甫曾在夔州(今四川奉节)写了《解闷十二首》,其中四首都与荔枝相关,第九首更是直接提到:先帝贵妃今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炎方每续朱樱献,玉座应悲白露团。忆过泸戎摘荔枝,青峰隐映石逶迤。京中旧见无颜色,红颗酸甜只自知。
“泸戎”,便是古泸州。苏轼也在《荔支叹》一诗中注释:“唐天宝中,盖取涪州荔支,自子午谷路进入。”蔡襄《荔枝谱》里则有记载,“唐天宝中,妃子尤爱嗜,涪州岁命驿致。”
历史学家严耕望又在宋代史料《舆地纪胜》中找到旧志:“杨妃嗜生荔枝,诏驿自涪陵,由达州,取西乡,入子午谷,至长安才三日,色香俱未变。”
无论泸州或是涪陵,到长安的路程大都在公里之内,两千里路云和月,极限飞驰是可以在四五天内赶到的。因此,贵妃吃上新鲜未变色的蜀地荔枝,确有可能。
另一佐证是,杨玉环的童年是在蜀州度过,十岁时才到洛阳。因而思念家乡的荔枝,也算情有可原。
03.
荔枝甘甜味美,只是甜度太高,吃多了易上火。
于是便有许多去火气的食用方法。明代谢肇淛写了一本叫《五杂俎》的风物志,里面提到有传记载:“啖荔支过多内热,当以蜜浆解之。”又说,“闽人日啖数百,不觉热也,但过多,恐腹膨胀,少以咸物下之即消矣。”
这提供了两个思路,一是用蜜浆。黄庭坚此前给友人写信,倒是提过“荔支汤”。“以水解白沙蜜渐入和合,令味相得”,用水解了蜂蜜,再加入荔枝汁水和肉同煮,待汤汁收到一半,用瓷盒存起来。吃的时候倒是精致,每人一勺,再倒入小半盏热水,和开了喝。
二是用“咸物”。最常见是用盐水泡,曾有人做了实验,分别以剥了壳和不剥壳的荔枝浸入盐水,试吃结论是,果肉没有咸味儿,反而很是清甜。专家的解读是,盐水可以消解荔枝酸,从而降低火气,增加鲜美度。
另一“咸物”,是略有几分暗黑的酱油。荔枝蘸酱油,北方人闻之未闻,但据说闽粤之地盛行。有人以极大勇气尝试,居然味道不错,甚至比直接吃更甜。
同理,以荔枝入菜,也是消火的好办法。比如荔枝虾仁、荔枝丝瓜、荔枝蒸鱼等,夏日做起来,清新甜美,很适合解暑气。但最有趣还是荔枝肉。荔枝肉是特色闽菜,以猪肉切斜形块,改十字花刀,过油炸后卷曲成球,形似荔枝,佐以红糟、香醋、白糖、酱油、麻油、湿淀粉等,与荸荠同烧。红白相间,又有酸甜口感,故以“荔枝”为名。
袁枚的《随园食单》里也写了荔枝肉的另一做法,“用肉切大骨牌片,放白水煮二三十滚,撩起;熬菜油半斤,将肉放入炮透,撩起,用冷水一激,肉皱,撩起;放入锅内,用酒半斤,清酱一小杯,水半斤,煮烂。”如同鱼香肉丝没有鱼,夫妻肺片没有夫妻,荔枝肉里也没有荔枝。
不过与“鱼香”一样,“荔枝”也是川菜24味中的一味:以盐、醋、白糖、酱油、料酒、味精调和,再辅以姜葱蒜香,从而呈现出酸甜的荔枝味。
这倒提供了另一思路:若是无福消受惹火的尤物,不如,去吃肉吧。
参考资料:
[1].《曹雪芹与鲜荔枝》,作者:王启熙,来源:《红楼梦学刊》,年4月2日;
[2].《从苏轼的〈食荔枝〉到文学地理学》,作者:李仲凡,来源:《博览群书》,年10月1日;
[3].《荔枝道与杜甫荔枝诗》,作者:王飞,来源:《杜甫研究学刊》,年12月15日;
[4].《地域·政治·审美:唐宋文人的荔枝书写》,作者:赵军伟,来源:《阅江学刊》,年6月8日;
[5].《吃货们!全国最晚熟的合江荔枝可以吃啦!》,来源:《川报观察》,年7月9日;
[6].《一骑红尘妃子笑:荔枝如何到长安》,作者:邹怡,来源:澎湃新闻,年7月24日;
[7].《红学疑案之十六:宝玉深秋馈送鲜荔枝故事的文化解读》,作者:土默热。
[8].《汉武帝与荔枝》,作者:王立群,来源:《王立群读〈史记〉之汉武帝》,长江文艺出版社,年4月;
[9].《夏季荔枝降火偏方:盐水泡荔枝》,来源:《东南快报》,作者:卢锦花孔丽王进陈玉明陈景实习生唐师同林妤段小蓉;
*头图购自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