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京WederNoch那些被搁浅了

Weder-Noch:那些被搁浅了的“后浪”

周婉京

去年,笔者去美国之前给自己寄了一箱子的中文书。顺丰按重量收费,沉甸甸一纸箱,花了一千多块钱。其中有一本是王汎森的评论文集《天才为何总是成群地来》,主要讲的是中西教育在代际传承上的异同。他在书中讲述了他们那一代(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七十年代赴美留学)的台湾知识分子的求学路径——他的经验告诉他,学者往往太注重线性的、纵向式的传习与听受,往往忽略横向的、从侧面撞进来的资源,事实上这两者缺一不可,应该交叉循环为用。他在之后的行文中举了一个更为具体的例子,援引了古希腊诗人阿尔齐洛科斯(Archilochus)的一句话——“狐狸知道许多事情,而刺猬只知道一件大事。”这里的“狐狸”类似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提出的“有机知识分子”(organicintellectual),而“刺猬”则是白首太玄经的“传统知识分子”(traditionalintellectual)的模样。

▲笔者在美国疫情爆发前上的最后一堂实体课,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听王德威老师讲西藏文学和陈冠中

“狐狸”与“刺猬”之争

有趣的是,“狐狸”与“刺猬”之分不单单发生在学界。如果我们用“狐狸”与“刺猬”的眼光审视疫情中的人,我们也会发现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移动性(mobility),可以全球避难的人被大家视作是“狐狸”,移动能力的则被看作是“刺猬”。这个“狐狸”与“刺猬”原本没有高下之分,但是知乎上一个叫“公子V”的题主针对留学生回国遭遇的冷眼提出了一个将这两类人区别开来的方法——他称之为“任何地方之人”(anywherepeople)与“某地之人”(somewherepeople)。他的初衷原是好的,本想着就此来回应为何“某地之人”会将留学生群体的归国视作抢资源、占便宜这件事,并以“任何地方之人”具有更高的移动性这一特点来为留学生辩护。然而,他的帖子一出没多久就被网友攻占了留言区,骂声不绝于耳。尤其是在他提到“某地之人”如何暗自揶揄“任何地方之人”并称这些留学生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时,帖子里的“某地之人”彻底坐不住了。原本应该用同一份同理心共同应对疫情,却因为疫情放大了全球旅行的风险,而凸显了“狐狸”与“刺猬”之间的矛盾——“狐狸”不被允许变回落叶归根的“刺猬”,而“刺猬”也不屑于成为左右逢源的“狐狸”。那些被说成是“狐狸”的人,殊不知他们为求一张从美国飞回中国的机票,辗转数次,花费1.3万至2万美金才买到一张经济舱机票。这样的成本,反倒成为了“刺猬”攻击嘲讽的原因,留学生群体自然是意难平。

▲布朗大学艺术史系孟絜予教授(JeffMoser)

对于许多国家来说,中国学生一直是数量最庞大的留学生群体,美国本土目前共有超过40万名中国学生。尽管美国教育理事会(AmericanCouncilonEducation)预计,下半年美国大学的入学人数将会下降15%,来自中国等国家的留学生在其中就占了25%,但目前滞留在美国的学生数量仍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

布朗与哈佛评分系统改制

布朗大学经济系大二学生、现任布朗大学中国学生联合会主席MichaelChen告诉笔者,他在5月初刚刚结束了这学期的考试,马上要去波士顿朋友家里暂住几天,然后就在犹他州亲戚家度过整个暑假。他的意大利籍华裔身份,在这次疫情中显得非常尴尬,尤其是当美国疫情大规模爆发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今年夏天肯定是回不了意大利,也回不了中国。即便如此,他没有太多时间顾及自己的事。前不久,布朗大学内部因评分系统改制而争议不断,他还要征询尽可能多的学生意见。期间,他与布朗大学校学生会就学校评分系统是否要全部改为“Pass/Fail”这件事发生了分歧,他反对没有事先征集到足够学生反馈的布朗学生会(12名成员)以私人理由(为了在学生竞选中赢得边缘学生的选票)而假意“代表”全体布朗学生。他的反对声明发表在4月16日的《布朗每日先驱报》(TheBrownDailyHerald)上,其中提到,“如果人们不愿屈服于中间立场而采取强硬态度,他们将不会产生最佳解决方案。本来应该是对话交流的话题反而变成了抨击和操纵。”

▲布朗校园(图中的古典建筑为人类学博物馆)

布朗大学的校风是以尊重每个独立个体为其办学宗旨,所以最终选择了Michael提到的“中间立场”,即:学生既可以选择ABCD的惯常评分系统,也可以选择“Pass/Fail”的二选一评分系统。如果学生选择后者,他分数的高低将不再影响他目前的GPA均分。同样改变评分标准的还有哈佛大学。在哈佛新闻网上,学校曾公开向全体学生征集评分标准,三选一,全部通过或不通过(UniversalPass/Fail)、部分通过或不通过(Opt-InPass/Fail)以及“双A”(A/A-)三个选项。最后,哈佛根据票选统计后采用了“紧急满意/不计学分”(EmergencySatisfactory/NoCredit)的系统,相当于间接帮助受到疫情影响而学业受阻的学生以顺利度过春季学期。然而尽管哈佛的此举已算相当温和,但依旧引发不少哈佛学生的反对。其中感到惊讶的就包括笔者的导师、布朗哲学系系主任保罗·盖耶(PaulGuyer)教授。他认为这个新系统将削弱优秀学生的积极性。他称之为“五十年一遇”的大变,因为上次哈佛采用这个评分体系的时候还要追溯到年因俄亥俄州肯特州立大学枪击案而引发的全美学生运动,他当时正在哈佛大学哲学系攻读博士学位。

罗德岛设计学院面临危机

罗德岛的另一间名校,罗德岛设计学院(RISD)受疫情的影响更为严重。目前在罗德岛设计学院攻读插画的大二学生蒋瑞鸿告诉笔者,罗德岛设计学院各个专业受到影响的程度不同,但是整个学校现在已经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困难。她的专业因为是插画,所以可以通过电子绘画实现,但像是玻璃、陶瓷制作专业或者是她室友学习的纺织物料专业就受到很大波及。工作室不能开放,少了老师的现场指导,不少学生都打算休学一年。其中选择休学(gap)的一个很大原因是跟罗德岛设计学院高昂的学费有关。据蒋瑞鸿透露,RISD的学费大概是6万到7万美金一年,这次疫情对艺术行业、艺术院校的影响总体来说非常大。“首先是个人层面。在疫情之下,教育质量不能保证,虽然每个学科有每个专业的特性,但是艺术类本身就比其他专业更注重实践性。而在经济层面,疫情也给个人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我身边有许多同学家庭并不非常富裕,有的借了学生贷款,有的是拿着学校本来就不多的补助金硬着头皮上学。好不容易凑齐了学费想要获取这来之不易的教育,但是又遭遇这突如其来的疫情,最后还是造成教育缺失。”她与笔者聊到这里的时候,也忍不住提及自己的情况——虽然她目前已经人在上海,但是她很有可能选择休学一年。她指出自己想休学一年的原因大致有两个,“一个是健康方面。面前不知道美国的疫情在9月秋季学期开始前是否抑制得住,毕竟美国人比较崇尚个人主义,而且月光族很多,他们情感上不愿意一直待在家里,同时为了生计也不得不出来工作,这无疑加重了疫情复发的风险。第二个是学业方面。这次疫情真是这个世纪前所未有的打击,所以我打算多花一年读一个双专业(插画与工业设计)。这样,我9月份打算上工业设计的基础课。然而如果学校打算线上授课的话,我大概率就会休学了。因为基础课需要现场实践,需要熟悉工具和材料,还要熟悉工作流程。”

▲罗德岛街景

中国留学生的“五月围城”

对于MichaelChen和蒋瑞鸿之外的中国留学生而言,随着5月初大多数北美学校的课程结束,最长可达3个月的暑假即将开始。而这时,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棘手的问题又不得不去正视——回国,还是不回国?这些留学生现在多少有些寸步难行,因为美国仍是疫情重灾区,飞往亚洲的航班受限,现在想回国并不容易。除了要提前14天逐日填报“健康申报表”之外,留学生可以买到的直飞航班数量也是屈指可数。即便能够买到,也要支付超出正常价位几倍的票价。就美国境内而言,根据5月12日各航空公司发布的最新消息,目前能从美国返回中国的直飞航线仅有4条:中国国际航空:北京—洛杉矶往返CA/8(第一入境点:天津);中国东方航空:上海浦东—纽约往返MU/8;厦门航空:厦门—洛杉矶往返MF/;中国南方航空:广州—洛杉矶往返CZ/8。这样的情形让身处华人聚集地洛杉矶、纽约的人要赶紧抢票,而不在这两地的人却要首先考虑如何抵达这两个城市。目前,美国仍有不少城市处在“封城”的紧急状态下。仅以笔者所处的罗德岛为例,虽有解封的趋势,但是倘若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突出重围、不远万里地奔赴纽约,这也绝非易事。这个5月,看上去注定成为在美中国留学生的“围城”。

▲疫情中仍然正常行驶却空无一人的校巴

同样受到影响的是原定在暑期将至的毕业典礼。罗德岛设计学院纺织专业大三学生DanningNiu目前就面临着毕业季的困扰。她原本将于今年暑假在RISD毕业,却因为学校临时取消毕业典礼而推迟到年。另外,因其入读的是布朗和RISD共同开办的双学位课程,她的毕业也要受到布朗这边的影响。布朗下一年的课程目前尚未可知,学校只是通知她作为高年级学生可以提前选课,但是学校目前有可能采取的分开三个学期选课的政策是她们任何人都没尝试过的。就连艺术史系研究宋代艺术史的孟絜予教授(JeffreyMoser)也承认,这个政策随时都可能更改,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在于学生,“秋季开学很有可能为了分散人流,只收往常的三分之二学生。布朗的学校风气就是尽可能多地听取学生的意见,给予他们支持与爱护。你从我们每学期的课名也可以看出课名是多么花哨有趣,这证明了老师们是多么努力地‘卖课’。”孟絜予原本计划下学期带领学生研究他前几年做研究时在浙江金华搜集的古瓷拓片。可如今看来,秋季开学若是采取分流政策,那么他的教学计划亦将无法付诸实践。

艺术教育机构与“后浪”处境艰难

艺术行业无疑是继餐饮行业之外,另一个受到疫情影响严重的行业。似乎所有与劳作、手工、参与、实践甚至略带社会性的活动都停摆了。一些实体的教学内容显而易见地不能通过ZOOM演示、传达出来,这些艺术行为本身就像是一股反抗的能量,以其自身的特性反对着被线上化。于此,我们不禁思考的是——原本正是艺术的反抗特性让我们选择了从事与艺术相关的行业,然而在全球蔓延的灾难面前,艺术却没办法找到一个合适它的转化方式——更具体一点,艺术中传统的部分缺少一个可以存活的虚拟夹缝。这一点在艺博会线上化浏览方式繁复、线上艺术品消费疲弱的大环境下,在越来越多的艺术教育机构关停的浪潮下,变得钻心的讽刺。就在今年3月23日,旧金山艺术学院(SFAI)宣布有可能在今年五月毕业季后关闭,原因在于该学院原计划与旧金山湾区的两所高等学府合并,却无奈疫情拖延了几所院校之间的洽谈。[1]SFAI的资金链断了,他们没办法再招收年的秋季学生。这让我们忽然意识到,“资金链断裂”这种事不仅仅发生在金融界,同样也可以作用于艺术教育界。而这背后的逻辑又是血淋淋的,因为资本本身就共同操纵着金融与艺术。

▲布朗校园周边

此时此景,再读王汎森的《天才为何总是成群地来》真是感慨万端。王汎森本人自然是推崇将“狐狸”与“刺猬”结合起来,[2]然而要想真正将学生培养成“狐狸”与“刺猬”素质兼得之人,又是与这社会的种种限制所相悖的。一个小康之家倾尽所有(甚至不惜变卖房产)而供一个孩子去美国读书,结果不仅可能难以在美国生存下去,回国之路又变得万般艰难。这时候,你再同年轻人说他们是“后浪”,是未来与希望,又有何用?总不能将“后浪”生存的游泳池里的水全都抽干,还同他们若无其事地说,“孩子,这是属于你的海洋。”

和被访者的问答

MichaelChen蒋瑞鸿

周婉京:可否具体讲一讲布朗大学和哈佛大学这次在评分系统改制上的区别?

MichaelChen(布朗大学经济系大二学生、现任布朗大学中国学生联合会主席):在美国的大学中,布朗大学以其两个独特的教育模式而闻名。第一个是开放课程,第二个是“满意/不计学分”系统(Satisfactory/nocredit,以下简称S/NC)。在布朗,学生可以根据需要选择任意课程,包括其专修领域的S/NC,这意味着任何C或以上成绩都不会与学生成绩单相区分。在新型冠状病毒大流行期间,像哈佛大学这样的一些学校已经转变为类似的模式。但是,与让学生选择是否希望获得成绩的选择相反,哈佛大学采用了“紧急满意/不计学分”(EmergencySatisfactory/NoCredit)系统,希望仍然获得ABCD成绩的学生则无法实现它们的愿望。与哈佛不同,布朗选择了保留S/NC的可行性。请注意,可选S/NC或强制S/NC都与“全部通过”(UniversalPass)不同。在“全部通过”系统中,即使学生的学业成绩未达到最低要求,他们也不会挂科。因此,“全部通过”会产生认证问题,合格分数不一定与令人满意的表现相对应。尽管有很多校园的学生都在倡导通用通行证,但目前没有一所大学采用“全部通过”。

周婉京:听说罗德岛设计学院最近发生了在校学生联名向学校索要学费的事情。能谈一谈这件事是怎样的,后续有什么发展吗?

蒋瑞鸿(罗德岛设计学院插画专业大二学生):关于退学费这个事情,学校其实是给我们安排了退伙食费,也就是说我们其实在学校是待到3月22号,那从3月22号到5月22号,这段时间的住宿费以及伙食费,其实学校根据每个同学这个餐点的不同使用程度进行了退还,但学费的话,我们学校有在校生进行了一个联名签署,但这个“联名”其实要学校全部退还学费就不太现实,因为我们学校目前的经济状况其实不是特别乐观,那封联名信上面共有多人签字,那即使每个人只退还美金,对学校来讲也是很大一笔钱。所以这件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另外关于学费,我个人感觉艺术学校得到的外界资助方式没有文理学院那么多。因为没有研究所之类的机构,但是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反正RISD要是退了学费,可能这个学校很难撑下去。

[1]详细报道参见年3月24日(纽约时间)的《纽约时报》网络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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